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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梅决定去死。这是我刚刚得知的消息。
或者说,是个我已经知晓很久的消息。
“人生是由一个个选择编织成的故事。”我看着她,这样说道。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拨开长得有些遮挡视线的刘海:
“啊对对对,人生……”
//1
“呃……所以,你说你想去死?有什么理由吗?”
“理由?”她看向远方的天空,或者说不知道在看向何处,“理由……反正不少。”
她把手中吃完的棒棒糖纸棒随手一扔,掉到了地上。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弯下腰,捡起纸棒,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旁扔掉,才又走回我身边坐下。
“……你觉得,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吗?”她反倒向我发问。
“你活着当然有意义了!而且意义重大!”我立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她的问题。
“那意义是什么呢?或者说,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价值吗?”
“比如说……”我开始在脑内思考应该怎样回答。
“所以说,你也想不到,对吧?”她向我的方向倾斜过来,凑到了我的眼前。手术刀一样的目光直直地照进我的瞳孔,似乎是要开始剖析我的心理一样。
“当然不是……我只是,你知道,这种时候当然需要组织一下语言嘛。”我慌张地解释着,生怕她误解我的意思而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而我绝对不希望看到那种事情发生。
“别紧张嘛。”她却轻笑一声,主动移开视线,最后扯了扯衣领,“我相信你一定能想到一个……恰当、合理的回答的。”
“所以,我给你五分钟思考,之后,能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脸上浮现了一个应该说非常温暖的笑容。
不过,不知道是今天32℃的风太冷,还是长椅上的木板导热太快——看着她比起四周环境,恰好因为树荫投下的影子而显得有些昏暗的笑容,我总觉得自己有些发抖。
今天的阳光十分明媚。
于是我说:“今天的阳光真是明媚啊。”
“……你的脑子也坏掉了吗?”
“不。”我摇摇头,“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
“可以的话……我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我看向她。对方正抬起头,朝太阳的方向望去,又因为阳光过于耀眼而伸手遮挡在眼前。
“好啊。”
她的侧颜上,再次浮现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的笑容。然后她换上一种文绉绉的语气,微微侧过脸,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但讲无妨。”
树叶在风中摇动着,和她同样摇动着的前发一起,偶然遮挡住她流云一样淡淡的笑容。
//2
“要下雨了。”
远方厚重的黑色云毯之下,偶尔迸发出阵阵闪光。然后随着吹来的凉风,把隆隆的雷声带到我们的耳旁。
“对,要下雨了。”母亲在一旁说道。
窗上开始出现拍打在玻璃上的雨滴,随后便是哗哗的雨声。这雨来得太让人猝不及防,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透过窗纱,落进了屋里。
“关窗户!雨下大了!”我喊道,然后关上了玻璃窗,看着雨滴成股地从玻璃上流下。在大雨中,窗外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朦胧,使人看不真切。
“早就关了。”母亲走过来摇摇头,看向我。
“她带伞了吗?”母亲问道。
我看向她,她也用无奈的眼神看向我。
“还不快去问问。”她说。
我拿出手机,却又想起这是雷雨天气,拨打电话可能会有危险。好在她放学回家的路程我们也相当清楚,虽然阿姨在外务工,有我们在倒也可以接应一下。
路上会淋雨的路程,似乎只有下公交车之后回家的那一段——于是我带上伞,披上雨衣,骑着自行车朝公交车站的方向赶去。
我赶到时,她正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双手放在椅面上,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着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水花、泛起的涟漪和朝着下水道涌去的水流,还是把目光聚焦在无穷远点,看着什么我并不能理解的东西。
“语冰?你没淋到雨吧?”
听到我的声音,她抬起头,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放心吧。没有。”
“真没有吗?”我把自行车也推到了雨棚下面,然后走到她身边:“还是淋到了一点吧。头发上、脸上,好像都有点水珠。“
“问题不大,也就是刚刚下起雨来的时候淋到了一点而已。”她摆摆手道。
“那,”我伸出手,把手里的伞递给她,“打上伞,我们回去吧。”
她摇摇头,然后扯了扯我的衣角。
“等雨小一点再说吧。”她说。
然后她伸出手指了指外面:“现在雨太大了,打伞的话……可能和不打伞没太大区别。”
“好吧。”我坐了下来,就在她的身边。
也许是错觉,我感到左边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
当我看向左侧身边的人时,她只是仰起头,望着天,同时双腿在空中摆动,画出一段又一段圆弧。
“这个椅子设计得太高了……行动不便的人或者小孩子根本坐不了嘛。”我没来由地想起她说过的话。的确,即使是按我的身高来算,脚也只是刚好能碰到地面而已。
说不定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扭过头看向我。
“你觉得现在的景色怎么样?”她问。
“景色?”
我于是顺着她的话头,朝四周看去。
雨水从灰暗的天空中降下,汇成地面上的另一片天空。
从公交站台的雨棚边沿上,织起了一面镶嵌着琉璃的薄纱。此刻的世界仿佛就只有这场雨,自己,这个站台,还有淅沥的雨声。
身旁长椅上,有一道凝视着我的身影。漫天的大雨里,只有一座小小的公交站台,还有两个模糊的轮廓。
你看着她,她望着你。
四周一片空旷。
只有淅沥的雨。
当我回过神来之后,我说道:
“很美。”
“美的事物,究竟是景,是雨,还是人呢?”她问。
我站起身,把伞递给她。
“雨小了。趁现在,我们赶紧走吧。”
//3
“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件事?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吗?”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因为……”我顿了顿,用余光瞄了她一眼——对方正捡起地上的一片不知因何而掉落的树叶观察。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感受到从她的方向投来的目光,我补充说:
“我把那天的问题还给你吧。美的事物,究竟是景,是雨,还是人呢?”
“那天你就没有回答我好吧?哪来的还给我的说法……”她摇了摇头,“而且,你知道的,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那……你预设好的答案是什么?”
“这就要取决于你怎么理解了。”她朝向我,笑着说道。
“我的理解?我可以理解成你希望我回答你,美的是人吗?”
“我可没说过。”
“那,”我清了清嗓子,“我就说实话吧。我不觉得我会像你想的一样回答你。”
“……哦。我倒是不意外。”沉默了几秒之后,她平静地回答我,“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了。”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说,景很美,雨也很美……但假如没有人的话,就会……怎么说呢?多少有点孤独吧?那景和雨再美,也没有意义了。”
“我倒还是不觉得意外。”她依旧平静地回答着,“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了。”
只是语气轻快了很多。
“所以,”她话头一转,脸上的笑容反倒变得不太自然,“我可以把它看作你的表白吗?”
“我是想说,你对我来说,意义真的很重大。”我低下头,躲开她的视线,“你应该会相信我的话吧?”
“没必要害羞啦,是你的话,我不会反感的。不如说,假如你真的向我表白的话,我会非常非常高兴的——”她就这样在我的身旁,朝我说着这种在青春漫画里的主角们可能要等到整个故事结束之后才能鼓起勇气说出的话,轻轻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手腕。
但是,当她的指尖碰到我的皮肤时,我却像触电一样甩开了她的手。
我只能匆匆组织语言向她解释:“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这毕竟是件十分重大的事情,我担心我还没有能力承担起我们两个的未来……我想……”
我偷偷地看向她的眼睛。我看到她的笑容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了。
我不再继续言语,她也默不作声。我几乎可以闻到弥漫在我们周围的,那种淡淡的、悲伤的柠檬气息。
树叶投下的阴影随着蝉鸣的指挥静静地摇动着。然后,从她的方向传来了声音。
我看向她。她没有抬起头,也没有哭,也没有露出任何能让人看出她内心痛苦的表情。
“……我理解。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总是为别人考虑的人。”
我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动。
“偶尔,你也该考虑下自己的意愿吧。”
“……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便这样搪塞道,“我现在可以确定地告诉你的就是,你的存在真的对我非常重要。”
“是啊。”她虽然这样附和着,却用着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我,沿着我的发丝开始移动,最后看向了我的指尖——又再一次回到了地面上的不知哪粒灰尘上。
“我一直都相信,我对你来说,就像你对我而言一样,有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重大意义。”
“而且,我没有理由去选择不相信。”
她的语调带上了些微微的颤抖:
“可……我只是……我只是很害怕。”
“我只是很害怕……在你的心里,这个意义还不够重大。”
//4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
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够理解她内心的想法。她在为何而痛苦?她因什么而失落?曾经我自认对她有不逊于她自己的了解,现在的我却对她一无所知。
我悲哀地发现自己对此竟然无能为力,在知晓她的决定之后,却不能哪怕想出一个明确的理由。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曾经忐忑做出的模糊猜测成为了事实,而我却没能及时地帮助到她。
我所能确定的,仅仅只有她对我多么重要这一件事,然而即使只是想让她相信这一点,我也完全失败了。
“你之前不是说,最近你正在写小说吗?”
她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把我吓了一跳,从纷杂的念头里回到了现实。
“……是,是这样没错。”我颤颤巍巍地点头回应着,“可是,为什么现在……现在提到这件事?”
“因为朝萤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看小说嘛?”语冰抬起头,又再次微笑起来,仿佛刚刚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你看,我……也是快要……”
她在这里停顿了两秒,像是在避讳“死亡”这个词汇一样:“所以,我想至少看看你写的小说。”
“如果是朝萤笔下的故事,”她把刚刚一直拿在手中观察的那片树叶轻轻抛下,“那里的世界,一定会很美好吧。”
树叶落到了地面。只不过这次不是从枝头,而是从一位曾经热爱着世界的少女的,颤抖着的指尖落下。
但这个问题也太不合时宜了。
我憋红了脸,到最后也只能勉强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回答我身边人的问题。
“……我……我写的东西,”此时的我不敢看向她的脸,生怕看到她的表情,“如果被你看到的话,我会……很害羞的……”
预想中的追问并没有到来。相反,几声带着柠檬味清爽的笑传到我的耳中。
她伸出手,摊开在我的面前,掌心是两根已经微微有些融化的棒棒糖。
“既然这样,那……”
我看向她,却没能看到我早已习惯的笑容——只有和她的笑容一样,若隐若现的,微末的哀伤。
“和我一起。”她说。
“我们一起试一试吧,只占用你一周时间。就让我确认一下,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可以吗?”
“我愿意。”
理由呢?也许是我不希望她难过,也许是我不希望她绝望,也许甚至单单只是我无法接受她选择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事实。
可是,我可以发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考虑那么多。
我只是单纯觉得,我应该接受。我只是单纯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拿起她手中的其中一根棒棒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柠檬的气息现在不仅仅弥漫在我们的周围,而且正试图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
“简直就像求婚一样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另一根棒棒糖塞进嘴里。
“不要吃太多糖,对身体不好。”
“可是我想吃。”她看向我,就像以前那样回答道,“不过,我会注意的。”
然后,我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是希望这样能让她知晓自己对我的意义一样。
直到地平线上的太阳逐渐隐去为止。
//5
果然用手机输入还是太麻烦了。我按下电源键,屏幕便暗了下去。
假如语冰看到这些,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有怎样的想法?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开始怦怦地跳起来。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今天要做些什么呢?和语冰一起去逛街?还是说去看电影?还是说什么别的事情?她会觉得哪种更合适呢?
我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里不禁哀叹起来——如果要出门的话,那可就要被热死了。
窗台上我栽种的花花草草遮挡住部分本该从玻璃透进来的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在浅蓝色的被套上,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却完全盖不过窗外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蝉鸣。
“今天醒得这么早?”
突然的一句话打破了屋里的沉默,把我吓得一哆嗦。我转过头一看,才发现语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房间的门口。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从醒来以后没有自言自语过,这才一边用指尖一圈一圈地缠绕起自己垂落的后发,一边对她反问道:“你才是醒得太早了吧?平时这个点,你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呢。我一直都是这时候起床的。”
“今天可不一样,是个特殊的日子。”她伸出食指在我的面前摇了摇,“就和你刚刚搬来的那天一样。”
“对那天的事情你真是记得格外清楚。”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昨晚又没睡着?”
“大概……还是可以说睡着了的。”她尴尬地笑道。
“很兴奋吗?”我又问。
“当然会很兴奋的吧?你不兴奋吗?”她反问道。的确,目前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兴奋,当然,我也不会主动提起从她兴奋的表情里流露出的那一点疲惫和忧郁。
“嗯。我很兴奋。”我答道,然后立刻就觉得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平淡了。所幸,她似乎并没有对此感到些什么不妥。
“你最近怎么样?”她随口提了一句。
我想了想该怎么回答,然后才开口道:
“……我?……我最近也就那样嘛。总之就是和平时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
洗漱完毕,我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她站在茶几前。水从水壶里哗啦啦地倒进水杯中,她拿出一个处方药纸袋,从里面取出药片,然后用水送服。
“在吃药吗?所以医生给你开的是什么药?”
“好像是……记不太清了,是什么舍曲林吧。”她说。
“哦,盐酸舍曲林之类的吧……听说是,我听说吃这些药之后整个人的情感都麻木了,就是……呃,他们说的那种人麻了的感觉。”
“是吗,”她朝着我笑了笑,“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没遇到过这种现象。”
“大概是因人而异吧。”我点点头,“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毕竟是暑假,如果在正常情况下,我是想过得自由散漫一点的。”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但是呢,我觉得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所以一定要做些有仪式感的事情。”
“所以我们去约会吧。”
“……不是,约会的话……去哪?”看到她期待的眼神,我也只能妥协了,“先说好,今天外面可热了,天气预报说有38℃呢。如果是室外活动的话,我可能受不了。”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出门,而且我从来不喜欢出门。但是既然语冰希望我这样做,那我就按她的愿望来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她神秘兮兮地说道,脸上还带着笑。
我在一旁看着她的侧颜。灰尘在她的睫毛前缓缓飞舞着,于洒下的阳光中像星星一样熠熠生辉。
她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也很愉悦。可我依旧很担心——努力隐藏起自己真实情绪的她,总让我想起昨天长椅上她消失的笑容。
//6
我撑着遮阳伞,努力地把伞举到最低的位置,以便把刺眼的阳光附带来往的行人都隔绝在我的视野之外。低下头,视线里只有在热浪中有些扭曲变形的,走在我前面的人轻盈的步伐。
于是我的步伐也和这个步伐逐渐同步。
耳机里传来的舒缓的钢琴曲出乎意料地完全覆盖掉了一旁机动车道上的鸣笛声。假如需要横穿马路的话,我猜我的行为一定很危险——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面前的脚步停了下来。
“到了。”语冰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和音乐混杂在一起时,我才连忙摘下耳机。也许是因为一只手撑伞,只用另一只手取下耳机装进充电舱太慢,在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的时候,语冰就已经俯下身钻到我的伞下,然后抬起头和我对上了视线。
“朝萤,我们到了。市图书馆。”语冰看着我说道。虽然我们都戴着口罩,不过从她的眼睛还是能看得出来她正带着微笑。我也就忍着炎热的不适,勉强挤出了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予以回应。
太热了。热得我简直快要灵魂出窍了。虽然马上就能进入同样有空调的图书馆里,我还是不由得怀念起我舒适的,无论室外多么炎热都保持着恒定26℃的房间来。
进入大门的时候,我瞄了一眼伸缩门的小屏幕。
“今天是2025年7月10日 星期四”,然后就是日期下方的“出入平安”。
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你是打算在图书馆里约会?”
“不行吗?”语冰没有正面回答我,也没有转过身,只是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这样反问了我一句。
既然语冰都这样决定了,按照她的性格,也一定有她的理由;即使我反对,她也很可能不会改变自己的意见——几乎每一次都这样。即使我觉得图书馆约会的主意简直莫名其妙,还是也随她决定吧。
早起早出发是有理由的。暑假的图书馆预约得太晚就别想有位置了,早晨的人会少一些……不过这也是我听语冰说的。我其实没来过市图书馆,只是平常在学校经常去图书馆而已——虽然我猜区别也不大。
可能是我们来得足够早,图书馆里还有不少空位。选好各自想要阅读的书籍之后,语冰便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预约的靠窗的位置,然后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翻开书,翻过扉页和译者前言,正准备先看看作者自序,左手就被语冰碰了一下。
语冰拿出一个小记事本和一根中性笔,写了几笔之后,把上面的字迹展示给我看:“你看的是什么?”我便把书立起来,向她展示书脊上《银河铁道之夜》的标题;随后又放下书,对着她伸出右手勾了勾。她心领神会地把中性笔和记事本都递了过来。
“为什么不用手机?你又看的是什么书?”写完之后,我又把它们递了回去。
“偶尔体验一下高中上课传纸条的感觉也不错嘛。”她写道,然后也立起书,伸出左手食指在封面的标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点了点。
“这不是初中必读书目吗?你没看过?而且日常交流什么的,只用口头交流就已经很累了……用这种方式不是更累吗?”
“必读书目也不是真的必读嘛。而且高中的时候,朝萤不是最喜欢上课给我传纸条找我聊天的吗?wwwwwww”
我看到这里,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和刚才一样,还是隔着口罩也能看出她正和纸上写的一样笑着。
我实在有点无语。不仅是因为对她的说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是因为……不知道对她的说法,我该说什么好。
所以我只能无奈地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书的封面,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示意对方“该看书了”。她点点头,低下头翻起了自己借阅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来。
于是我也低下头,看向纸上被阳光照亮了一角的文字。
“尽管我们没有足够的冰糖,却依然能品尝清新纯净的微风,畅饮桃色的绚丽朝阳……”
//7
我缓缓地合上书。
乔凡尼奔跑的背影、匆匆驶去的银河列车、远处山丘上的气象轮柱,还有河面上静静漂流着的王瓜灯笼落在地上,变成了灰白色的光,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个美丽的故事。我本想说像幻梦一样,不过这本就是一场梦。只是在梦醒之后,还留下了些什么在心中回荡。
我原以为我会为这样的故事而感动得流泪,但是现在却出奇地平静。
之后,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假如……假如我没能留下语冰呢?假如她真的会先一步离开我呢?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当然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竟然会是这么沉重的话题。
我从来没想过的。当身旁的那个人突然消失的时候,当她也变成灰白色的点点辉光的时侯,我该怎么办?
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一个我从来没想过的想法,甚至都不像我自己的想法。
剩下的时间,还有多久呢?
从这个念头产生的那一刹那起,我就无法自抑地看向了她。
然后,正对上了她的目光。
“你看完了吗?”她写道。
我点了点头。
“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毕竟是长篇小说,我就借回家看吧。现在也已经快到午餐时间了,不如把你的那本给我看看,看完之后我们回家。”
我依旧点了点头,然后用最轻最轻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它递给了语冰。
从面前,细微的翻书声飘进我的耳中。在周围的脚步声、其他的翻书声和偶然传来的一点点低语声里,它显得如此脆弱,如此渺小,如此珍贵。
我又看向了她。此时的她,正低着头,读着我刚刚读过的故事,所以,她并没有,也不会看向我。
这足够了。因为我本来就害怕她从我的眼里看出我的想法。
这次,我看着她。不是为了告诉她,她对我有多么重要。只是为了看着她,仅此而已。我只是想要在不知道还剩下多久的短暂时光里,记住她的样貌,记住她的动作,记住她的表情……记住我之前从来没想过要仔细记住的,关于她的一切。
我看向她。她的每一缕乌黑、柔顺的发丝,她的每一根纤细、修长的睫毛,还有她和我一样的,在经历过十二年的校园时光之后,哪怕已经升入大学也不会再改变的微微变形的右手中指的指节。
我甚至开始祈求更明亮的阳光。我希望我看到的她的色彩依旧和从前一样明媚,依旧和从前一样绚烂。
我看到她合上了书。我本能地挪开视线,却发现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却只是闭上眼睛,用手撑起自己的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可能一分钟,也可能两分钟后,她睁开眼睛,小声说道:“我们走吧。”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家的方向走去——至少我以为是这样的。
只走了几百米之后,语冰就拉着我坐在了一颗大树下的凳子上。
这棵树很大,枝繁叶茂。然而再繁茂的枝叶也挡不住盛夏毒辣的阳光,遮不住已经预热完毕的烤箱一样的空气。可是当我坐下的时候,却感觉凳子的表面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烫。
我这才注意到,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云,虽然不厚,也并没有乌云,却也足以遮住大部分的阳光。同时,还有一阵阵的微风吹过。
午餐时间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就连过往的车辆也少了很多。
于是,语冰开口了,抛出了一个小小的问题:
“朝萤,你更喜欢乔凡尼,还是康帕瑞拉呢?”
她看向我,好像一副随口一提的样子。
“乔凡尼吧。”我也用随口一提的语气回道,“即使那么孤独,即使生活那么艰难,依旧能勇敢地活下去。”
可我的直觉再一次告诉我,有的话现在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去说了。
“但是……”所以我鼓起勇气说道,“假如真的会有那样的时刻……我也想,像康帕瑞拉一样,能为别人,或者至少为自己所爱的人做些什么。即使……”
我没有把最后一句说出口。
于是,沉默。之后我听到了她的自白。
“好累。”她说。
“好累啊。装作坚强什么的,真的好累。”她继续说道。
我只能握住她的手。明明是这么热的天气,我却明显感觉到从她的手心传来的凉意。
“我在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想看一看保尔会怎样做。”
“可是,坚定的意志、革命的理想、明确的目标,这些我都没有。”
“我只是在路上四处乱撞,不清楚能不能到达目的地,更不清楚会不会……会不会做错什么……”
“我以为我平时足够坚强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现在的我只能装作坚强,装作无事发生,让最后的日子显得尽量地平静——但就连这一点我也做不到。”
她朝向我,陈述着这些残忍的事实。然后,她问我:“你从来没有想过……告诉别人这件事吗?老师?家长?还是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又想要去死了的心理医生?”
“我……我当然想过。”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质问打乱了阵脚,“但是我理解你……我理解你不会希望家人为你而担心,至于学校,更是……更是最好没人知道这件事……心理医生那边……说不定会把你强制收入院……”
“那样我就死不成了,不是很好吗?”
“可是,你一定会感觉被我背叛的吧……一定会认为,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理解你,而感到更加绝望的吧……”
我也感到无助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抚慰她的内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她继续对我保持信任。
“那样的话,你还会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的留恋吗?”
我只能选择不假思索地说出我想到的一切。
“既然装作坚强太累,装作无事发生太累,那就不要再去伪装就好了。”我依旧握着她的手,这样说着,“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想哭的话……有我在这里,安心地哭吧。”
说出这句话之后,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确切地说,我的脸上,我的眼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想要看些什么,或者想要看出些什么。我对此一无所知……也许,我知道些什么相关的信息。但是至少现在,我完全不能想到一个合理的原因。
她就这样一直注视着我。在这样的注视下,时间似乎自然而然地变得漫长了起来——直到,她再次低下了头。
“……我明白了。”
“你想要成为的,是康帕瑞拉啊……”
她颤抖的声音敲打在我的心脏上。
“成为为了拯救我,愿意牺牲自己的康帕瑞拉……”
“……那我呢?你觉得我会永远留在银河列车上,等待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吗?”
几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正握着她的手的手上。
我明白她现在有多痛苦。上一次见到她哭的时候,还是阿姨遇上事故,差点搭上了性命的那次。
可面对她的泪水,面对着她这样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问题,我却只能愣在原地,无能为力。
我说不出我应该对她说的话来,即使只是最简单的那些话。
我说不出我应该让她听到的话来。我只是……做不到。
我只能笨拙地伸出手,尝试着去拥抱她。
然后我把她拥入怀中,感受着她在夏日的酷暑中格外炽热的温度,和仿佛浸透了冬日的寒风一样的颤抖。
//8
现在毕竟还是夏天。
像我们这样抱在一起还是会很热的,所以,在感觉到语冰逐渐平静下来之后,我还是立刻松开了双手。
她还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低着头,没有说话。
可是,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任由她继续这样陷在负面情绪里的话,她的情况会不会越来越严重?
我不能,也不愿意去赌。因此,我伸出手去,放在了她的面前。
“……怎么?”等了几秒之后,她才问出这么一句来。
“现在……”突然发现还没自己想好怎么说的我,只能随便找了个话题,“现在是午餐时间了吧?……我有点饿了。”
她又沉默了几秒,然后用双手捂住脸,上半身前后摇晃了几下,然后放下手臂,看向我:“知道了。那你先回家吃饭吧。我……一会回来。”
“不要用手去抹脸啦。你看,妆都花掉了。”我帮她拨开因为出汗而粘在额头上的几缕前发,“不行。今天该语冰你做饭了。”
“啊……”她发出一声叹息,“你点外卖吧。”
“不——行——”我试着拿出平时语冰撒娇的气势来,“今天……今天我就是想吃你做的饭菜,不可以吗?”
这种风格果然还是不太适合我……
“你怎么……”她似乎已经无计可施了,一脸无语地盯着我,“好好好,我答应你……”
说完,她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反正妆早就花了,而且还戴着口罩呢。”
回到家里,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空调。空调嗡嗡地开始了运转,凉风也从出风口吹了出来,逐渐把还没完全变热的室内重新冷却下来。
语冰则是直接坐到沙发上,然后干脆躺了下去:“……我等一下去做饭。”
“嗯嗯,好的,那你先休息一下吧。”我说着,然后走进厨房,穿上围裙。
今天的状况,怎么可能真的去让语冰下厨啊。然后,无视客厅里语冰不满的声音,开始干活。
等到我端着饭菜上桌的时候,语冰正带着一脸怨气地坐在餐椅上。
“不是说我做饭吗?”她问。
“你今天先休息吧。”我摇头道,“我来做就好。”
她也不继续反驳了,只是透过米饭上蒸腾的白气对着我翻了个白眼,然后就像往常一样,拿出手机,打开新闻时讯视频,拿起碗筷。
“高中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新闻还没看够吗?”为了缓和气氛,我打趣道。
“不是每天都这样吗?习惯了而已……好好吃饭。”
“那,今天这道菜的做法是我之前从你那里学的,怎么样?”
“没我的手艺好。”她夹起一片肉,“不过……还是不错。好了好了,快吃饭,不要说话了。”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面前新鲜出炉的饭菜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点点头,也开始动筷。
“本周末,暴力冲突激增标志着局势的危险升级。儿童再次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除了导致生命的逝去,这一令人震惊的局势升级还在所有受波及社区的儿童中造成了广泛的恐惧和创伤……”
“援助物资的匮乏导致儿童陷入饥饿,出现饥荒的风险与日俱增。如果不能大规模恢复拯救生命的援助和服务,罹患营养不良的儿童人数将继续上升……”
我缓缓放下了筷子。我看向对面,语冰也做出了和我一样的动作。
空调依然忠实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凉风和香气混合在一起,构造出一个和室外相比完全不同的世界。可是这个时候,我却突然发觉身上忘记脱下的围裙似乎还是太厚——所以身上又出了些汗。
我们都没有说话,或者说,我们都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还是语冰打破了沉默。
“吃饭吧,不要浪费。”
窗外植物投下的影子慢慢地向东移动,越拉越长;绿色的叶子也一点点地镀上一层金色,随后变红,又逐渐变暗。我们刚出图书馆时的云层也不断地散开又重聚,直到现在,露出了空中高悬的月亮。
“朝萤?”语冰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我在。”
“我们去阳台上,看看月亮吧。”她说。
“蚊子会很多吧……”
“就一会。”
“……好吧。”
一直听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过,因为我很少观察夜空,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亲自验证过这句话的真伪。
我抬起头看向天空,今天的月亮正是一个几乎完美的圆。虽然看不到星星,月光却依然明亮。
“朝萤……”
阳台门关上的响声从身后响起,随后,语冰走到我的身旁,呼唤着我的名字。
“……你,会不会也偶尔感觉到像我一样的无力感呢?”
我转过身来,用尽量没那么明显的动作挡在语冰和阳台边缘之间:“会的吧……我猜会的。”
皎洁的月光洒在我们身上,可是配上从她身后打过来的屋里的光,却显得我们两人的身影还有四周的一切都格外黯淡。
“我们的专业,以后几乎一定会毕业即失业的吧。”她别过头,看向一旁,“就算没有失业,也很难对社会做出什么贡献。”
“……话也不能这么说。”
“就算这样,世界上依旧有那么多苦难,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她追问道,“每个人都说我‘一切都很好’,可是……他们认为我会成为的人,真的是我想要成为的人吗?”
之后,她在目光躲闪了几次之后,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地和我对上了视线:“我在想,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我没忍住,笑了一声出来。
“很好笑吗?”
“没有没有,只是……”
只是你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天真得有些幼稚,幼稚得有些可爱。
“只是,我觉得你明明有很多做得到的事情吧?”我调整好情绪,“做到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好了吧……何必……何必想那么多呢?”
她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我也明白,可是我现在,可以说是有点迷茫吧。”
“不要太担心。”这时的我松了口气——只要我能温柔地陪她度过这段迷惘期,她应该就能够恢复正常了。
不过,虽说如此,我也不得不继续保持警惕。毕竟,又有多少自杀身亡的人是一时冲动导致的呢?更何况,她还正在接受治疗……这种情况下,风险反而会上升。
意识到这一点,我又不由想起在图书馆所想到的一切。像这样平静的时光,还剩下多久呢?就像……人们常说的,暴风雨前的宁静一样。
周围很安静。安静到了一种连我和她的呼吸声都显得比蝉鸣更突兀的地步。一瞬间,我感到什么东西掉到了头顶上——等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的时候,暴雨已经点亮了整个天空。
我们狼狈地逃回家里,仅仅在开门的短暂时间里,我们就已经被淋了个透心凉——不用说,刚刚的气氛也已经一扫而空。
看着对方的样子,我们纷纷笑出了声。至少在这时,我想大概我们都已经忘记了一切烦恼,回到了令人怀念的天真童年,就连我心中露出的一点忐忑、忧虑和悲伤,也已经再次被封印起来。
她的笑容依旧灿烂,拥有那样令我安心的、特别的感染力。
就像是为每一个看到这笑容的人给出允诺:“我允许你,暂时忘记一切烦恼,忘记一切苦难吧。”
即使城市的灯火遮蔽住了繁星,暴雨大得让人看不到最明亮的月光……我相信,她也一定会像我记忆里一样,反问道:
“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