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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成功吗?”我问道。
“谁知道呢?”他说,“但总得试一试。”
听着耳畔的鸟鸣声,我再一次问道:“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十年。”他回答道。
“我们只剩下十年。”
//1
十年。
听起来很长。
可是其实太短了。
我放下手中的喷壶:“那我们只能尽量节约一切能源了。启明,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好的。既然你同意,那我立刻就关掉所有可以关的设备节能。”启明坐在花坛边上,回答着我,打了个响指。
我能听到的一切沉寂下来,我能看到的一切消失不见。
我的意识也慢慢消散。
我希望醒来,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这样的机会。
我们不能失败。这是我最后的念头。
然后我醒来了。
依旧在花园里。玫瑰与郁金香、栀子和薰衣草,开放得正盛。摇晃着,晃动了树上的叶,带来了扑鼻的香。
启明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花坛边,侧过头,看着我。
我努力驱散着刚刚苏醒带来的眩晕感,问道:
“有什么新消息吗?”
启明随手摘下两片草叶:“刚刚收到了进取号广播的遇险信号。”
进取号失事了。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还记得进取号完工的那天,我站在空间站的舷窗前,向身旁的同僚表示祝贺。
“安东尼,你的船——进取号——完工了,恭喜。现在感觉怎么样?”
“呃……我认为我不太可能感到高兴。至少,希望这个名字能给我们带来好运吧。”他看着窗外细长的的船体,这样说道。
“是啊,换谁来也不可能感到高兴的。”我说。
“打算把你收藏的古董胶片相机带上船吗?”
“不,反正以后也用不上了。”他说。
几颗水珠飘到我的面前。
我扭头看去,安东尼正拿着一张照片,反复摩挲着。
照片上的一家三口,笑得那样开心。
“进取号发送遇险信号的位置离我们有多远?”我停下回忆,向启明问道。
“通过附带的脉冲星定位坐标,应该离我们现在的位置14~16光年左右。”启明回答道。
也就是说,进取号失事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看来,这个名字并没能给他们带来好运。”我拿起喷壶,给植物浇起了水。随后我放下喷壶,再次问道:
“上次唤醒之后过去了多长时间?”
“十年。”启明回答,“假如继续按照之前的方法节能,我们的能源还能再使用一百二十年。”
“好……很好……我们还有时间……”我说,“也许一百二十年足够了。”
“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你会感到孤独吗?”我看向启明。
“不会。”启明站起身来,“我可以暂时禁用情感模拟算法,这样可以进一步降低处理器频率,更加节能,还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情况。”
“嗯。”我点点头。
“我们收到过多少个遇险信号了?”
“一千九百八十三个,女士。”
“一千九百八十三个……”
我们还有希望。我这样告诉自己。
即便我明白,“十七”这个数字,在宇宙中有多么渺小。
即便我明白,“一百二十年”这个时间,在宇宙中有多么短暂。
“我想在这里度过一天。”我说,“没问题吧?”
“当然没有问题,”启明微笑着,“毕竟在我们的物质宇宙中,那也只不过是短短的十二分钟罢了。”
“好的。”我坐下,坐在启明身旁。
天空依旧像曾经那样湛蓝,花朵的芬芳依旧那样令人沉醉。
我们一定会让这样的景象再次变为现实。
//2
下雨了。
我没有动,静静地感受着雨水淋在身上的清凉。
“假如我们可以绕着某颗恒星建造巨大的计算机集群,把全人类的意识上传进虚拟世界,设施交给AI管理,似乎也是种不错的选择。”我看向启明,这样说。
“您说笑了。即使是三百六十四年前方舟计划即将完成的时候,人工智能的能力也做不到管理那样的恒星级巨型设施。”启明变出一把伞,替我挡住雨水:“更何况,我们那时候根本没有能力找到一个适宜的星系,再建造如此宏伟的结构。”
“是啊……时间。时间真是个无情的东西。”
“假如再给我们一千年,我们可能会有更容易、更有效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没有什么假如。”启明对我说。
“你似乎对我的打断感到有些愤怒,但这是你约一百年前给我的指令。”启明补充道。
“……对,没错。”我点点头,冷静下来。
我曾经告诉启明,一旦我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对我说:“没有什么假如。”
我需要专注。专注在当前的事务上。一切幻想都对现况没有任何的帮助,还会使我陷入越幻想越悲伤的恶性循环。
“换个布景吧,启明。”我说,“就换成江南的园林好了。”
于是身旁的一切开始变换,我这下坐在了凉亭里。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落进池中,惊得出水不久的莲花一颤一颤地晃动起来。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从屋檐垂落,雨水便沿着它汇成一股,潺潺流下。
老林的脸,带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老林,这些模拟场景有必要做得那么精致吗?”我带着疑惑问道。
“怎么,”老林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倒问起我来:“执委会的各位已经急不可耐了?”
“不,不是,至少不完全是。”我说,“我可以代表整个执行委员会告诉你,我们并不是针对任何人。我们也希望有更多的时间——但是没有那个机会了。我们必须尽快完工、尽快启程。我们在地球……”
“我们在地球上的时间不多了。”老林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也明白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谁能想到呢?”老林看着我,用手拍了拍墙:“几个世纪前的人类还在为了资源、文化、宗教、信仰不断地互相争斗,大部分人一生都没有到过三个或者三个以上的大洲。”
“结果现在,那些根本不熟悉的景色,异国的建筑,从未去过的沙漠和山脉,一夜之间也成为了故乡的记忆。”
“我反正是不敢想……”老林笑道,“竟然会有一天,我看着高耸的埃菲尔铁塔,心底里却会想到,哦,那里是我的故乡。”
“地球太小了。”我说。
“是太小了。”老林表示同意,“人类就更小了。”
“所以我才要做出这些精致的场景。”老林一转话锋,“至少可以让你们在里面舒缓下情绪不是?我可不希望把120亿人的未来交到两千个随时有可能崩溃的家伙身上。”
“……尽快吧。我理解。”我说,“但是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放心。我们一定赶得上。”
……
“启明,”我开口道。
“似乎你陷入了回忆,所以我没有打扰。”启明对我说,“什么事?”
“老林的神经模式数据在我们这里吗?”
“是指制作了这些场景的林不贤先生吗?”启明询问道,“如果是的话,抱歉,他的数据不在我们的数据库里。”
“……哦。”
三百六十四年了。
“我能看看我们拍摄的最后一张太阳系照片吗?”
“当然可以。”启明答应道,随后那张照片便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照片上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星空,只是中间有一颗看起来稍微比较明亮的星星。
可那不是我们的家乡,不是照耀了地球四十多亿年的太阳。
现在,在离我36.4光年的那个地方,那个我们曾经的故乡,只剩下一点点的余烬。
那个我们所熟知的一切的毁灭者从宇宙空间的黑暗中出现,然后逐渐靠近。
即使它仅仅只是恰巧路过。
//3
四周闪烁了一下。
“怎么了?”我问。
“我们刚刚进入了一个红矮星星系的重力井。”启明回答道,“扫描设备的功耗比较高,所以刚才出现了一点波动。”
“所以……”我看向启明,“找到宜居带内的岩质行星了吗?”
“很遗憾,没有。而且就算找到,红矮星的宜居带太靠近恒星本身了,辐射过强,也不太适合生存。”
“……那继续吧。不过我们现在也没有挑选的资格,只要可以生存,不管合不合适,我们都只能接受。”
“当然。”启明点点头,“我们的搜索协议一开始就是这样设定的。”
随后启明又看向我:“一天时间已经到了,接下来在星系内的扫描还需要进一步开启其它的高功耗设备。”
“我明白。”我说,“送我离开吧。”
一切再一次陷入黑暗。
然后我再一次清醒过来。
还是那个花园的场景。不同的是,这一次,耳畔没有了幽幽的鸟鸣,花朵的芳香也消失不见。
“简报。”我忍住眩晕的感觉,向启明说道。
“距离上次唤醒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启明汇报着,“距离我们路径上的下一个恒星系还有9.6光年。好消息是,那是一颗和我们的太阳一样的黄矮星,并且根据之前的观测数据,那里很可能有位于宜居带的岩质行星。”
“真是个好消息。那坏消息呢?”
“我们又收到了十五个遇险信号。”
我摇摇头,继续问道:“现在还剩下哪两艘船?”
“风信子号,和我们——秋菊号。”
“还有别的坏消息吗?”
“我们需要进一步节约能源。”启明说,“我们先前的路径上发现了一个黑洞,不得不进行机动,绕开了它。此外,维护撞击装甲板还需要我们拿出部分储备的材料进行修补,这也意味着我们能用于湮灭产能的物质会进一步减少。”
“如你所见,为了尽可能节约能源,我正在关闭存储着模拟场景数据的硬盘,并且降低了处理器频率。”启明伸手指了指四周,“今后您的每一次唤醒,可能都会见到更加简陋的模拟场景。”
“……如果风信子号失事,记得叫我。”
“好的。”
……
“叶海亚,这两千艘方舟的航线如何设定?”
“我们准备在银河系银盘平面上平均分布。”叶海亚回答道,“就是说从地球出发,在平面上360°的范围内平均分布。”
“不怕还没离开多远就碰上那个黑洞吗?”我问。
“那个黑洞可是你发现的。”叶海亚大笑起来,“它的路径根本不在平面上,当然不会遇上它。”
“我清楚,”我说,“要是家园被它摧毁,逃亡的可能也被封锁,我们还在这里做这些干什么呢?”
“那当然是非常令人绝望的情况,”叶海亚收起笑容,“但是我们也一样能活下来。这点我非常有发言权。”
“抱歉,让你想起了那些事情。”
“都过去了。”叶海亚说,“那个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蚕食、打压、封锁、侵略和屠杀的国家,和那些实施了这些暴行的国家,早就不存在了。”
“倒不如说在这一点上,我们得感谢这个黑洞。”他说。
“巴勒斯坦人、以色列人、乌干达人、苏丹人、中国人、美国人、日本人、智利人、英国人……这些都是过去的称呼了。现在,我们都是人类,也仅仅是人类。”他说。
“我曾经想过,假如全世界的人都能体会到我们的痛苦,我们才有希望,”他说,“当然,明显是过于极端了。”
“如果我在那种处境下,也会这样想的。这不是你的错。”我摇摇头。
“也许吧。”叶海亚笑道,“只是,没想到真的会有这样一天。”
“全人类的未来压在你的身上,压力很大吧?”叶海亚问我。
“没有那么夸张。也就600万人而已。”我说。
“那只是秋菊号一艘船的,”叶海亚说,“但是方舟计划执行委员会选出的负责人可是你。”
“还得靠大家的努力。”
“别谦虚了,”叶海亚再一次笑起来,“到时候我就上你的船吧。”
“我们新世界再见。”
……
“启明?”
“怎么了,女士?”
“送我离开吧。”
“好的……”
“但在那之前,介意拥抱我一下吗?”
“当然不介意。”
我紧紧地拥抱住启明,温暖的感觉传遍全身。
120亿人,现在只剩下了1200万。
“我们能成功吗?”我问。
“谁知道呢?”启明依旧按照我的要求,回答着我:“但总得试一试。”
“送我离开吧。”我松开启明,望向天空。
我不相信有神存在。
但此时我真的希望有一位一直庇佑着人类的神明。
我对着开始褪去色彩的天空,小声地说道:
“我们新世界再见。”
//4
不知道第多少次,我苏醒了。
然而花园并没有如约而至,蔚蓝的天空也并未出现。
只有一片纯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在哪里结束。
“请不要惊慌,”启明的声音传来,“现在只是没有加载模拟场景。”
嗯,好吧。
然后我发觉我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临时为你模拟出身体。”
当然需要,请快一点。
于是我再次获得了身体。启明也模拟出了一个轮廓,出现在我的面前。
“为什么在上次休眠之后,这次突然之间就要停止几乎所有模拟?我们遇上了能源问题吗?”我问。
“是的。”启明向我点头道:“我们穿过了上个恒星系外层的小行星云,不得不提前抛射了一部分反物质来清除障碍,因此不得不进一步节能。”
“上个恒星系?”我问,“那这次应该没过多久吧?”
“不,”启明说,“已经经过70年了。”
“那为什么这种事情要特意叫醒我?毕竟,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
“因为我们的能源已经不足以进行更多机动了。”启明回答道,“除开供给舰载设备基本功能运作的部分,我们剩下的反物质最多让我们在下一个星系的某颗恒星上着陆。除开这一切,我们只有1000m/s的Δv冗余了。”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能以现在的速度继续漂流到下一个星系,而且除此以外对任何情况都无能为力了?”
“是的。假如下一个星系依然不能定居……”启明陈述着。
“我们就完了。”我说。
“没关系,”我对启明说,“能活到现在,我们已经是全人类千分之一的幸运儿了。”
我大概是想哭的。我大概是应该感到不安、焦虑和悲伤的。我大概是应该被压力击溃的。
可是现在的模拟水平不支持那么多复杂的行为,我只能有这样的反应,不能再多了。
我自己的生命,和600万人的未来,即将破灭掉了。
舰上搭载的一切地球化设备,克隆舱,人类的历史、文学、技术数据,用以无人建设的纳米机器人……地球生命重现在宇宙中的希望,又降低了两千分之一。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人类太渺小了。
秋菊号方舟舰也太渺小了。
“……至少,希望风信子号能够成功吧。”我说。
“……我们收到了风信子号的遇险信号,这才是我本次唤醒您的主要原因。”
我应该感到愤怒吗?我应该感到无力吗?
可我感觉不到。
“我已经向培养罐中添加了微量镇静剂。”启明说,“我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一定会相当激动,但是我们现在需要冷静。”
“我很冷静。”我说,“人类的大脑还抵抗不了神经递质的控制。”
“可我只是想知道,”我看向启明淡黑色的人形轮廓,“我们到底还有没有可能成功。”
“谁知道呢?”启明依旧那样回答,“但总得试一试。”
“不准再那样回答了。给我你的评估。”
“很不幸,如果要求我的评估,我的结论是,我们成功的概率不大。”启明说,“但是下一个星系是黄矮星系,并且在宜居带有相当大的可能有岩质行星,这是依据以前在地球时的观测数据做出的推测。”
“全人类的未来,这下真的都压在我身上了。”我自嘲地笑道。
“干脆我们放弃吧,反正也不太可能成功了。”
“请注意,”启明的语速似乎快了一些,“根据协议,如果您有危害舰艇安全和人类未来的举动,本单元有权将您处决并接管本舰艇。”
“我知道……我只是有点累了。”我说,“我还没有绝望到亲手断送600万人希望的地步,如果真有那样的想法,我连最初的心理评估都不可能过。”
……
“你活着有什么意义吗?”头顶的家伙踩着我的脸这样嘲讽道,“一事无成,看星星有个鸟用,不如死了算球,活着浪费社会资源。”
“我……我活着有没有意义,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没有学术成就……你这种人渣……又能有什么贡献?”
“还tm敢阴阳老子?老子每天干的活比你tm看的星星还多!给我继续打!”
要死了吗?
就是有点不甘心。
假如我把发现那个黑洞的论文发了阿开物之后就马上联系媒体,可能至少还能出一把名,体验下学术大佬的感觉,现在来不及了。
我一定要活着啊,一定要撑住,至少等我论文见报再死。
然后一个套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虚构记忆模拟评估场景结束,该起床了。”
我盯着对方胸口的识别牌上“白井 久留美”的名字看了好一会,这才缓过了神,从床上坐起身来。
“你们这个评估,劲也太大了。”
“不好意思。”白井掩着嘴偷笑着,“毕竟要选出两千个抗压能力最强的人来,心理评估当然不能太简单。”
“不过哪怕是在虚构出记忆的模拟场景里,您还是对学术成就有着深刻的执念呢。”
“嗯……”我有点尴尬,“毕竟当年学天文读研的时候心理阴影有点大。”
“但是您最后还是做出了了不起的大成就。”她颔首称赞着。
“是指发现人类马上要完蛋了的事情吗?这个成就我真的宁愿没有。”
“但是,至少您和您的团队让我们有机会提前做准备了,不是吗?”她说,“否则我们可能稀里糊涂地就灭绝了。”
“嗯。”我本想开口质疑我们的准备能派上多大用场,但这实在不是个说丧气话的好时机,我便只是应答一下。
“呵呵,”白井又笑起来,“等到人类找到了新的家园,您的名字就会被当作救世主世代传颂下去吧。”
“……那还是算了。况且,最后能找到新世界的,大概率也不是我。”我也笑笑:“我这个人,向来运气都不太好。”
……
“启明,我能再抱抱你吗?”
“可以,但……”
我伸手抱住启明的身影,但是双手从中穿过,然后凭着惯性移动,又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但是物理模拟也没有运行,您是不会有触感的。”
“啊,”我仰头望天,即使现在我很难说算得上有头,也没有什么天:“太过分了,临死之前连个拥抱都没有。”
“送我离开吧,启明。”我说,“这次,直到即将结束时再叫我吧。”
“无论前途是否光明,道路是否曲折。”
//5
“我们到了。”
“您想看看外面的景色吗?”
然后面前的黑暗消失,显出了光亮。
我看到一颗星星在视野的中央,整片视野都泛着诡异的蓝色。
于是我扭头向后看去,只是一片普通的星空,不过泛着红色。
“我们到了吗?”我问。
“前面就是目标星系了,”启明告诉我,“现在开始减速过程,约一个月时间,我们就可以在目标行星登陆了。”
“有合适的行星?”
“是的,我们发现了一颗岩质行星,它处在该恒星的宜居带内,具有比较稀薄的二氧化碳大气,是一颗气态巨行星的卫星,但是没有被潮汐锁定,并且表面极有可能有液态水和水冰,质量相当于地球的80%左右。”启明汇报着,“它围绕气态巨行星公转的周期相对较长,大概每隔一个月会有十天左右陷入完全黑暗。”
“不过,虽然与地球有着诸多差别并且更加类似于火星,这颗行星完全可以支持人类生存,只是条件并不理想。”
“我们成功了?”
“现在做出判断尚且为时过早,”启明说,“但是从现在到登陆阶段,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不大了。”
“我们成功了……”我喃喃道,完全无视了启明严谨的用词,“我们真的成功了……”
“我们还没有完全成功。”
“是的,我知道。”我说,“从现在开始,降低模拟频率,这样相对于物质世界的时间流速会更加缓慢,同时可以更加节能。我想亲眼见证这种历史性的时刻。”
“好的。”
于是那颗星星以我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明亮,前方的蓝色和后方的红色逐渐褪去。
很快,一个浅蓝色的小点出现在视野中,随后逐渐变大。
我想起旅行者一号离开太阳系前,最后拍摄的地球照片。
它只是浩瀚星海中,一像素的蓝色而已。
但它却是无数生命的故乡。
不过,这个小点甚至还不是我们的新家,而是那颗气态巨行星。
随着我们逐渐靠近,我得以勉强看见它的模样。
没有条状的风暴带,更类似天王星或者海王星的样子;没有星环,这意味着我们的新家园不太可能遭受陨石的撞击;体积够大,意味着我们可以从它的大气中采集大量的氢,用以聚变产能、制造氧气甚至是创造整个周期表一直到铁为止的重元素。
这里毕竟不是太阳系。这里毕竟没有地球。
也许这里对人类来说还是太过荒凉,但这里将会成为我们完美的新家园。
然后,我们未来的家园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一颗红红的行星——或许称它为卫星更为恰当——正在围绕着那颗气态巨行星高速旋转。当然,这只是我看到的情况,实际上,它的公转周期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快。
这是好事。
我们虽然不了解这颗星球,但是我们了解火星。
红色的表面和二氧化碳大气,意味着这里可能富含大量的氧化铁——我们将会拥有充足的材料用以进行初期建设。
水冰甚至是液态水,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投放蓝藻来将二氧化碳转化为氧气,并制造大量的有机质,为进一步的生物圈建设奠定基础。
这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家园。
这就是人类通向未来的钥匙。
我们很快靠近了这颗卫星。启明贴心地加快了模拟频率,使时间流速保持与物质世界一致。
我们进入了大气。红色的地面和散布在各处的水面逐渐放大。几个世纪以来都没有再用上的气压计第一次展示出了读数。
我们并没有像曾经的航天器再入一样与大气摩擦产生大量的热,以至产生等离子体,也没有释放减速伞,缓慢地飘落。毕竟,千吨级的舰体与这里稀薄的大气,无论大气摩擦减速还是减速伞,都不会派上什么用场。
辐射推进器小功率运转着,舰体便慢慢地从空中下降。
直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和漫天飞扬的尘土之后,我们着陆了。
“确认安全之后打开舱门,转接舱内监视器。”我说。
于是我的视野便再一次陷入一片黑暗。
机械运转声响起,舱内气压逐渐上升,与舱外平衡。
机械运转声再次响起,气密舱门缓缓打开,一缕经过不知道多少次漫反射和折射的光照进了舱内。
我看到,在培养罐里连接着数不清的管线的自己的大脑,似乎也因为激动而颤抖了起来。
我们成功了。
“我们成功了。”启明说。
“我们成功了!”我喊道。
悲伤突然席卷而来。
自动设备开始工作,在舱外铺设起光伏板来。
然后我的视野一转,我又来到了花园里。
我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成功了。”启明说,“为什么您会感到悲伤?”
“……两千艘方舟……”我哽咽着,“一百一十九亿九千四百万人……”
“他们都死了。”
“但是您和我们舰上的六百万人,活了下来。”
“人类文明得以延续。”
“他们的牺牲并非必要,但是我们活了下来。”
“人类文明的延续,高于一切人类个体。”
“……你不明白……”
“我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启明说,“我的设计用途就是保障人类文明尽可能延续。”
“……我知道……可是一百多亿人……就这样没了……”
“您对此无能为力。至少您的努力拯救了我们这六百万人。”
“宇宙中的一切,有多少是人类的力量可以抗衡的呢?”
“我们能够活下来,已经足够幸运。”
“……我知道……”
但是至少让我哭一会吧。
……
“我们能成功吗?”我看着这位老技术工人,我的父亲,这样问道。
“你是总负责人。”他说,“你不应该问出这种问题。我们要对人类有信心。如果你都失去了信心,其他人怎么办?”
“我当初读苏联科幻的时候,人类对未来可是乐观得很。”
“我们都清楚我们生存下来的概率有多低。两千根针,洒进大海里,有多少能恰好落在海底的某一块礁石上呢?”
“就算这样,我们也不能直接放弃。为了全人类,为了地球上的生命,为了人类文明……”他说,“最少最少也要在宇宙中留下我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才可以嘛。”
“总不能说,人类在地球上生存了几百万年,结果啥都没留下来吧。”
“就算如此,我们能成功吗?”
“谁知道呢?”他说,随后笑了起来:“但总得试一试吧。”
……
四年过去了。虽然在这里,“年”这个时间单位已经不太适用于现实情况了。
舰上存储的最后一点反物质燃料也已经用尽。
但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我们早已靠着携带的光伏板度过了最初的能源紧张期,顺利地建立起了第一个穹顶定居点。
我们投放的蓝藻正在这颗星球的各个水域迅速增殖,穹顶内也已经人工建立了适宜人类生存的条件——适宜的温度、气压、氧含量、水和蓝藻产生的可以给我们提供营养的有机质,以及可以度过星球运行到气态巨行星背面的黑暗时期的人工光源和小型托卡马克聚变装置。
我的大脑也成功地安装进了新建造的机械躯体中,虽然不太习惯,但我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我们依旧在生产大量的机械躯体,并不断地把舰上每一个人的神经数据下载进机械体中,从而让他们重新见到这个美丽的世界。
这里的恒星比太阳大一些。白昼的光照也更加地刺眼。但是我们的未来总算有了光明。
方舟作为定居点的核心,依旧矗立在穹顶的中心处,承担着大量的生产任务和计算任务。
我们正在努力地改造着整个星球的环境,并建设航天基础设施。
我们会在合适的时机,通过克隆舱重新培育出地球上的其它物种,乃至人类,然后投放进这个新建立的生态系统中。终将有一天,花朵的芬芳、鸟语和蝉鸣、雨水拍打在树叶与莲叶上的声音,都会重新出现在这个宇宙中。
我们的确建起了一个纪念碑,它看起来非常普通,只是一个竖着摆放的长方体。
它并非用来纪念我或是秋菊号。
我们用纳米机器人,在它的表面刻下了一千九百九十九艘方舟的故事,和一百一十九亿九千四百万人的名字。
人类文明不会忘记他们,人类文明不会放弃未来。
我们曾在浩瀚的宇宙中挣扎。
我们绝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探测器计划已经提上日程,我们会制造数以亿万计的探测器飞向各个方向,去寻找可以居住的地方。
我们会制造新的、更加安全、更加舒适,足以让人类用原本的躯体生活的方舟,让生命与人类文明的火种洒满银河。
“我们能成功吗?”我问自己。
“我们一定会成功。”我这样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