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人与机器人,或者机器人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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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还是老样子,在家等我回来哦——”

  “知道啦,又有哪天我没在家里等你呢?”

  十六笑着,朝我挥挥手,彻夜未熄的霓虹如萤火虫般,环绕在她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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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编号是LSRM21800102-16,如果你想的话,给我起个名字吧,我很乐意的~”她带着微笑,站在我的面前。漆黑的瞳孔、红润的脸颊,以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让我一时有些恍惚。

  “那个……”她稍稍俯下身体,手背在背后,仰起头,带着种俏皮活泼的表情盯着我:“虽然不起名也可以,但是每次都叫编号的话,不会太麻烦吗?”

  “啊……”我回过神来,没有多想,从她的编号里摘出一个“十六”来:“那就……那就叫你十六吧,可以吗?”“十六?”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甚至笑得眯起了眼睛:“多好听的名字啊!”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为科技发达的程度而惊叹了。但是,她美丽的外表、自然的动作依然让我惊叹不已——

  完全……完全看不出哪怕一点点机器的僵硬,或是痕迹。

  她欣然——至少表面上——接受了这个说不上好听,甚至有些俗气的名字,依旧那样笑眯眯地挽住我的手:“那么,我们回家吧!”

  黑暗中的点点霓虹,此刻像是只有童话故事里才有的萤火虫一样,环绕在四周。仔细地感受着传来的那种感觉,那种在暗无天日的穹顶之下久违的温暖,我点了点头。

  “嗯。”

//2

  我曾经是非常不理解那些沉溺于和AI的虚假爱恋的人的。在那些为了机器哭得死去活来的男男女女中,还不乏一些所谓“上层人士”——他们其实也不过是打工仔罢了:真正的上层人士,是不屑于和工具谈恋爱的。即便是先进的人工智能的行为,也脱离不了早就设定好的程序。这样的所谓“恋爱”,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那时的我是不会想象到之后会发生什么的。

  “您好,您已超过了十万信用分的最高欠款额度,若您不能及时减少负债数额,恐将面临义务劳动偿还欠款的措施。”烦躁地关掉虹膜显示器上弹出的提示框,我独自走在凌晨三点大楼之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在回家的路上等待着月薪发放的消息。

  欠款是永远不可能还清的,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比生活需要高不了多少的工资和日益增长的物价水平决定了这点。在现代的城市社会中,像我一样的工薪阶层永远活在红线的边缘,尽全力维持着自己看似体面的生活,同时确保自己不会落入最底层的人们之中。他们活得更“自由”,当然,也就更悲惨。相较于我们这些被公司剥夺了很多的契约资产来说,他们则被剥夺了一切——失去了可能曾有过的住宅、车辆、基本人权、卫生和食品保障,甚至失去了自己从母亲的子宫中带来的肢体。

  我见过那样一群流浪者。他们用最廉价的甚至没有蒙皮的义体代替了手臂和腿部,还有眼睛。与其说他们更像人,不如说更像旧时代科幻作品里,现在看来就像是金属罐头的机器人。从那时起,我就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变得像他们一样,这是底线。

  月薪结了,我迈向深渊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

  好在,我想,公司还没有剥夺我们选择死亡的权利。

  干脆,就在死前认真地荒唐一把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把十六带回了家。

//3

  恋爱机器人是按月收费的。要是有了十六,每月的可用额度就不多了。但既然想要荒唐一次,这大概也是值得的。

  “啊,这就是我们的家了对吧?”十六跟在我的后面,走进了屋里,“对于两个人居住来说确实还是有点拥挤了呢。”

  “毕竟今天之前这里都还只是我的家嘛,小了些也没办法。”我转向她耸耸肩,“不过也足够了,不会太挤的。”

  “也是哦,只要床够大就好。”她点点头,似乎很认真地说。这话把我呛得不轻:“咳咳,我睡阳台上,只要去买个吊床就行,你睡卧室就好。”

  “不用啦,我们睡一起也可以的。”

  “算……算了吧。”

  总之,在她的坚持下,最后我们还是一起躺在床上了。

  我醒得很早。前一晚主管的斥责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从噩梦中惊醒,当看到身边熟睡的十六时,我才安下心来。可能是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吧,十六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问我:“做噩梦了吗?”

  我点点头。她便挪了挪,凑近了些:“那就抱着我睡吧……也许会安心些呢。”于是我把她拥入怀中,半坐半躺地靠在床头。她把头枕在我的胸口,不一会儿就开始发出微微的呼噜声。我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露出了笑容。而且,不是面对上司和客户时的那种违心的笑容。

//4

  和十六在一起,很平淡,但也很充实。我们在我工作之余,可以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在虚拟的草地上,枕着虚拟的野草,看虚拟的天空中闪烁着的虚拟的星星。每到那时,十六就会开心地笑起来。而我呢?当我看到她的笑容时,就会觉得这样其实挺好。

  我似乎,又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

  在连续工作许久以后,我终于等到了一天的月假。一大早,十六就兴冲冲地穿好衣服、关好水电,在门口等着我。我笑着摇了摇头,跟她一起走了出去。

  我们是去约会的。虽说已经在一起半年有余,但因为平常工作忙碌,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陪她,这次正好和她一起走走。是的,没错,说是约会,其实就是一起在这些高耸入云的巨型大楼之间走走而已。自从带她去游乐园坐过一次摩天轮,得到十六“我恐高,真的不要再来了”的请求以后,我就这样决定了。

  于是,我和十六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着眩目的霓虹闪烁在周围,以及路边小贩们的小吃摊。十六却来了劲,走到一位大叔的摊位前,指着摆在前面的食物:“大叔,这个章鱼烧多少钱?”大叔呵呵地笑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两信用分一份,便宜又好吃!这原料可是天然的,划算吧!”

  像十六这样的型号,虽然不需要,但也可以吃东西。既然十六有兴趣的话,我想也没什么不可以,于是打开植入式个人终端,准备付款。

  “收款成功:两信用分。”

  令我没想到的是,摊主的个人终端竟然响起了这样的提示音。大叔依然呵呵地笑着:“欢迎下次再来!”直到她走过来,我还呆呆地盯着她。“诶?是不喜欢吗?”她大概以为自己记错了,“可是我明明记得你最喜欢吃的就是章鱼烧了呀……”

  “啊,不是不是,”我接过她已经伸手递了半天的章鱼烧,“你怎么会有钱用呢?”说到这里,十六自豪地叉起腰:“上个月我在我们家那栋楼下的餐厅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这是我的工资哦工资!”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的确,有感情模拟系统的餐厅服务机器人普遍价格高昂,在这种地方的小餐厅,能够以人类雇员的价格雇用一个这样先进的机器人,绝对是天上掉馅饼。

  “不过,为什么要去打工呢?”我不觉有些不悦,“明明你没必要去的。”“因为……”她低下头,小声地说:“我也明白你很辛苦……所以,我也想帮你减轻些负担嘛……”我抬起头,叹了口气。天空依旧被建筑物所遮蔽。我看向她:“以后不要勉强自己了,这本来也不是你的设计用途。”

  “不行哦,”她笑了起来,“不过,我不会再去做其他工作了。这也是我所能接受的底线,可以吧?”

  “那好吧。”我也笑了笑,继续和她没有方向地走着。

  之后,我所能记得的,就只剩下被我和十六一起吃掉的那份十分美味的章鱼烧了。还有,我对人工智能的怀疑,从那一刻起,像进入事件视界的光一样,与那天余下的记忆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5

  某天,我回到家。

  十六正坐在桌前,双手撑着头,盯着桌上的几张现在已经很少见的纸质明信片发呆。“是什么的明信片呢?”我问。

  “啊,”十六站起身,走过来,像往常一样地替我取下外套,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挂在衣架上:“你回来啦!今天也忙了一天,我去给你沏茶吧。”看起来,她并没有听到我的问题,自顾自地做事去了。

  不管我多少次告诉她“不用,我自己来”,她也只是微笑着对我摇摇头,一言不发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

  我走到桌前,看了看那些明信片。无一例外地,上面都绘着纷纷扬扬,宛若要覆满整个世界的雪。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加班费,我每天都加班到很晚。靠着义体带来的身体素质,在16小时的基础工时上,我又加班3小时,只给自己和十六留下5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在这样的强度下,连向来一意压榨员工的公司,也“被我的奋斗精神所打动”,给我涨了一百信用分的薪水。

  就这样,一直到了年末的两天假期。我起了个大早,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从衣柜里一堆褪了色的旧衣服里,选出了最好的一套。等到十六醒来时,我站在床边,向她伸出手:“我们走。”

  我们一路向东,从贫民区一路走到了郊外,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公园。说是公园,却没有一点绿地,只是铺满了一块块像拼图一样破碎的水泥砖。这里没有建筑物的阻碍,阳光从午后四点的浓云间自由地落在地面上,也落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城区和郊外的冷热不均,带来了一阵阵冰冷的风,伴着偶尔从地面上缝隙中探出头来的枯黄杂草的舞蹈,扶起锈迹斑斑的秋千一前一后地摇动着。我们找到一个比较完整的长椅,紧挨着坐下。

  “啊,走路还是太慢了些,”十六感叹道,“要是有浮空车坐就好了。”“那个太贵啦……”我说,“不过,我会努力的!想来只要我加把劲,这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目标,哈哈。”十六看了看我,却说:“还是算了吧……你要勉强自己的话,那还是不要了。如果你真要那样,我就……”她转过头,侧着脸,做出一副生气的表情:“我就不理你了。”“好,好……”我也笑着,和她一起望向远方灰中带着浅红的天际线。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直聊到傍晚。

  “我听说,心和手是连在一起的哦。”她认真地说。

  “这不是很显然嘛……”

  十六早已习惯了我的吐槽,又继续说:“我还听说,心里的爱越多,手就会越暖和哦~”“人工智能也懂爱吗?”我故意调笑道,伸出手,握住十六的手:“我的爱多吗?”她嘻嘻地笑了笑:“好少哦。”

  我收回手来,看了看虹膜显示器上的时间。

  嗯,时候到了。

  我看向天空:“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嗯,”十六点点头,“这里的风景和城区相比,也算是别有特色呢。”

  我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两声:“你抬头看看吧,就是为了这个。”

  “什么?”她抬头向上看,然后一片雪花便刚好落到了她的鼻尖上,融化了。

  “咦?”她惊叫了一声,便不再出声,似乎连呼吸也停滞了下来。雪如精灵一样,随着冬日的风在空中飘舞,就像是我们看到的虚拟的星空,叠加在了我们的身旁。

  “为了……这个?”她不可思议地,带着惊喜的笑容看着我。

  “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个。”

  我走到她的面前,单膝跪地。拿出我几个月的努力换来的,我所能负担得起的最贵的纯银戒指,我仰起头,和她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十六,你愿意嫁给我吗?”

  十六呆住了。但很快,她闭上眼又睁开,伸出了她的手。

  “我愿意。”

  我看到,一滴泪水与雪花一起,从她勾起的嘴角旁落下。从西边透过云朵和城区中的建筑物而来的支离破碎的阳光,与雪花一起,为她披上了一件洁白的婚纱。

  十六正式成为了我的妻子。

  虽然我们的生活很拮据,时刻为了生存而挣扎着;虽然我总是在破产和强制劳动的边缘游走;虽然因为工作,我们总是聚少离多,但是和十六在一起,我便感觉到,哪怕在这样的世界上生活着,也是那样幸运。

//6

  下班回到家里,十六依然和老样子一样,站在门口迎接我。

  “亲爱的,欢迎回家!”十六带着微笑,像往常一样地替我取下外套,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挂在衣架上,转身沏茶去了。

  我换上拖鞋,坐到餐桌旁,开始在虹膜显示器上翻阅今天收到的邮件。恰巧,第一份就是来自十六的服务提供商的邮件。

  “尊敬的用户您好,我们的产品一直受到许多像您一样的用户的喜爱……”我翻过这些废话,打算直入正题,看看这封邮件到底要说些什么。

  “……我司决定调整战略定位。因此,对产品价格的调整如下……”

  “……M21800102型,套餐价格提升至200%……”

  “……我司服务不可暂停,只可退订,若退订,一切服务将彻底终止。我们尊重用户个人隐私,我们将清除所有相关数据,并且……”

  我只看到这些。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或者说,我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今天,可就是月末啊。

  我走向阳台,倚在阳台边,看着下面的车流和行人。

  不,不行。

  十六还在等着我。

  我于是开始试着联系公司,看看是否可以预支薪水,但是,不能。我试着退租房子,但是,要付违约金。我试着联系高利贷者,可是看到我的经济状况,连高利贷者都不愿意借钱给我。

  我问十六:“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知道吗?”我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她没有说话,只是垂下头,似乎不敢对上我的眼神。

  为什么要这样呢?十六,你又没有错,你没有错啊。

  错的是我。

  我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一切值钱的物件。把所有东西加起来,再用最便宜的义体替换掉我的所有器官。我算了算,刚好够。

  刚好够一个月。

  和器官商人谈好价格,对方答应把钱先转过来。

  得救了。

  暂时的。

//7

  资本是逐利的,不讲人情的。这我早就知道。

  时间是无情的,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这我不久前刚刚知道。

  已经几乎变成一个原始的机器人的我,和十六一起,坐在公园里的那个长椅上。

  “十六,”我开口道,“对不起,我选了你,真是让你受罪了……”十六摇摇头,用她那能治愈一切的笑容对着我:“没有哦,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幸福。和你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看星星、一起吃章鱼烧、一起看雪……”她站起身,走过来,坐进我的怀里,拉起我那没有体温也没有触觉的机械手臂,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都非常、非常、非常的幸福哦。”

  她的背,紧贴着我的胸膛。从胸前的皮肤,我可以感到她的温度、她的心跳。“十六,”我笑着说,“现在我和你一样,拥有一颗散发着温度的机械心脏了呢。”“哈哈,是呀,现在我们都一样了呢。”她笑着,眼睛看着前面的远处,也不知是看着那秋千,还是天边。

  “十六,我爱你。”我拿出用最后十个信用分买来的一束花,递到她戴着戒指的手上。她便用那只手把花束捧在胸前,另一只手则依旧紧紧地握着我的在春风中微冷的机械手掌。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灿烂。

  “其实我骗了你一件事……”她坏笑一下,随后仰起头,看向天空:“你的手心,很温暖呢。”

  然后,与我同步的那颗心脏,在最后的挣扎过后,逐渐停了下来。

  春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十六,带着眼角的泪花,同那一束勿忘我,在我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她依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就如往常一样。

  十六,你知道吗?

  你的手心,明明远比我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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