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做个好梦。”
睁开双眼，坐起身来，看到舱室里熟悉的景象，她长舒一口气，慢慢地又躺了下去。长发一缕一缕地分开来，散在她的背后，她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回忆便逐渐浮现。
“是第几次了呢……”自从起航以来，这样的梦已出现过许多次。梦里，他总是坐在床边，靠着舷窗，向她讲述在地球的故事和见闻，然后俯下身来，轻吻她的额头，留下一句：“晚安，好梦。”
也许是在黑暗的真空中航行了太久的缘故吧，她想。伸出双手揉了揉眼睛，她从床上坐起，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就在右侧的舷窗外，是一片寂静。只有在视线的尽头，不时闪现几丝微弱的光芒，宣告着它们的存在。
在星系间的真空区里，只有二十五道辐射推进的尾迹慢慢扩散、消逝。在这道白色的轨迹中，不时从舰队的末尾抛出的信标，是这里唯一的参照物，而舰队则继续以76%的光速在这片区域中穿行、远去。
偶尔，抛出的信标会附带一个不断闪烁着的、发出可见光的LED探照灯。淡红色的光芒照耀下的信标，犹如一座漆黑大海上的灯塔，为航船指明方向。它闪烁在黑暗的太空中，以一个熟睡的人呼吸的频率，守护着几条脱离了自己躯壳、游荡在星海间的灵魂。
在无重力的太空中出生的孩子们，往往身形修长、纤弱，而他们的思想也往往飘荡在群星间，不像曾经的地球人一样，被束缚在故土上。从地球上来的人们总是对他们讲述地球上的鸟语花香、百川东流、重峦叠嶂与旭日东升，但，他们无法理解。在他们的认知中，地球只是一颗被戴森云所包裹的行星，而旭日东升，更是在那笼罩着太阳的戴森球竣工之时就已成为历史——相对于地球上“美好的幻象”，他们更愿意看到“黑色的现实”。
舰队航行的终点是一个由一颗M型主序星和一颗白矮星组成的双星系统。它们将进入那个星系的重力井，并在附近补充能源。
以76%的光速航行，终究还是比不上真正的光速。好在，在冬眠技术的加持下，只要能源充足，舰队可以航行的时间近乎无限。此时船员们被唤醒，只是因为离目的地的距离大约还有60个天文单位，要进入减速过程了而已。
船员们已经在减压舱的液体中就位了。充满身体所有空腔的液体可以在减速时巨大的过载下保护船员们的身体不受伤害。她悬浮在减压液中，在这透明而又黏稠的液体中蜷缩起来，如同一个在母亲子宫里熟睡着的婴儿。
舰队逐渐减速，最终进入了一个稳定的轨道。按照两小时前南十字座控制中心发布的命令，舰队要先在此处建造一个无人哨站，以便将来对这个星系的控制，毕竟在没有发现宜居星球的状况下，每一份资源都是宝贵的。而她所在的“秋”号科考舰开始了对本星系天体的勘测工作，同时另外的几艘资源采集舰开始了材料和能源的收集。
首要工作是调查两颗恒星。她在舰首注视着它们——一颗橙红色、一颗蓝白色的两颗星相互绕转着，在这太空中舞动着。然而从主序星上喷涌而出并流向白矮星的物质流告诉她，这美丽的舞蹈其实是一场死亡华尔兹。随着引力波消散的能量正让两颗星逐渐靠近。假以时日，即便在远离这里的地方也能看到一场惊心动魄的大爆炸，而即便不靠近，超新星爆发所产生的伽马射线暴也会横跨整个星团。
三小时后，对这颗主序星的大致调查已经完成了。为了探测其详细恒星活动，她乘上太空梭，进入了双星系统的低轨道。数据的收集和分析正由AI进行。她静静地坐在驾驶位上，观察着前方的景象。橙色的等离子体在这颗恒星的表面翻滚着，而不时出现的日冕则昭示着这壮观的景色背后有多么危险。
他曾告诉过她，在古代的地球上，当时人类拥有的最具毁灭性的武器是热核武器。而当初人类还未整合为一体，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从未停止过。人们总是在核战争的阴影下，仰着头，望着天，注视着那柄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以当时人类的核武储备，虽说产生的能量不足太阳系戴森球一小时的产能，但对地球来说，已经是灭顶之灾。
而现在，她看着这样的景象，终于明白人类有多么渺小。在这样的威力面前，人类只不过是奥本海默撒下的纸屑中的一片——即便是星点余波，也足以将之吹飞到千里之外。就算当时真的爆发了核战，于地球而言也无关紧要——真正毁灭的，不过是人类自己罢了。
“数据分析已完成。”AI用它人性化的声音报告道，将她从思考中拖了回来。
“重力加速度……正常，质量正在亏损……毕竟旁边的白矮星在吸取它的物质……”她看着数据报表，自言自语地分析着，“色球层活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握紧拳头，用力地向警报按钮砸去——
“色球层能量波动剧烈！可能有超级耀斑即将爆发！”她失真的呐喊声在整个频道中回响着。她打开自动飞行，太空梭转向后方，加速逃离。在远处，整支舰队的发动机纷纷发出亮光，加速离开耀斑的影响半径。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颗主序星的异常状态，已经不重要了。其实她也明白，处在这种状态的恒星非常不稳定，但以往的观测记录从未记录到过这样毫无预兆的突发事件。
色球层活动越来越剧烈，超级耀斑的爆发迫在眉睫，但太空梭仍在低轨道上缓慢加速着。“太空梭的速度太慢了。”她喃喃道。此时此刻的景象，让她想起了他的故事。在不断鸣响的警报声中，她看着被加速度推向后方的水珠，轻轻地关闭了发动机：“就这样吧。不如……停下来……看看最后的景色……”
而在那时，那也是一架太空梭。只不过，他是在全力加速，冲向那颗向着太空站飞去的彗星。
在尖锐的警报声中，他说：“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于是，他在一道白色的流光中，结束了他的故事。
她靠在太空站的舷窗上，看向外面的那场爆炸。真空是不能传声的，于是接下来，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彗星碎成了小块，从戴森云卫星的间隙中落入地球大气，在一道道流光之中消逝。彗星消散了，而他化作的流光永远地留在了太空站外的那片漆黑的大海中，被太空站中和地球上的居民们所注视着。
不知何时，有人举起右手，向他的方向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一个接一个，最后是所有人。
“我们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他白色的轮廓浮现在她的身边，随后指了指舰队远去的方向：“但，他们的故事还将继续。”她闭上眼睛，任由他轻轻地靠过来，用手背抹去她的眼泪，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那么……”
她睁开双眼，看着缕缕橙红渐渐涂满整片视野，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尖锐的警报声中，她说：“故事就这么结束了。”而她，是在一束赤红的射流中，结束了她的故事。
不知何时，有人举起右手，向她的方向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一个接一个，最后是所有人。
而在最后的最后，在舰队离开后的黑暗中，留下了一片呼吸着的光芒。它将永远地留在这片太空中，守护他和她的，在星间熟睡着的灵魂。
2020/11/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