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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梅决定去死。这是我刚刚得知的消息。
或者说,是个我已经知晓很久的消息。
“人生是由一个个选择编织成的故事。”我看着她,这样说道。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拨开长得有些遮挡视线的刘海:
“啊对对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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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所以,你说你想去死?有什么理由吗?”
“理由?”她看向远方的天空,或者说不知道在看向何处,“理由……反正不少。”
她把手中吃完的棒棒糖纸棒随手一扔,掉到了地上。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弯下腰,捡起纸棒,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旁扔掉,才又走回我身边坐下。
“……你觉得,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吗?”她反倒向我发问。
“你活着当然有意义了!而且意义重大!”我立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她的问题。
“那意义是什么呢?或者说,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价值吗?”
“比如说……”我开始在脑内思考应该怎样回答。
“所以说,你也想不到,对吧?”她向我的方向倾斜过来,凑到了我的眼前。手术刀一样的目光直直地照进我的瞳孔,似乎是要开始剖析我的心理。
“当然不是……我只是,你知道,这种时候当然需要组织一下语言嘛。”我慌张地解释着,生怕她误解我的意思而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而我绝对不希望看到那种事情发生。
“别紧张嘛。”她却轻笑一声,主动移开视线,最后扯了扯衣领,“我相信你一定能想到一个……恰当、合理的回答的。”
“所以,我给你五分钟思考,之后,能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脸上浮现了一个应该说非常温暖的笑容。
不过,不知道是今天32℃的风太冷,还是长椅上的木板导热太快——看着她比起四周环境,恰好因为树荫投下的影子而显得有些昏暗的笑容,我总觉得自己有些发抖。
今天的阳光十分明媚。
于是我说:“今天的阳光真是明媚啊。”
“……你的脑子也坏掉了吗?”
“不。”我摇摇头,“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
“可以的话……我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我看向她。对方正抬起头,朝太阳的方向望去,又因为阳光过于耀眼而伸手遮挡在眼前。
“好啊。”
她的侧颜上,再次浮现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的笑容。然后她换上一种文绉绉的语气,微微侧过脸,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但讲无妨。”
树叶在风中摇动着,和她同样摇动着的前发一起,偶然遮挡住她流云一样淡淡的笑容。
//2
“要下雨了。”
远方厚重的黑色云毯之下,偶尔迸发出阵阵闪光。然后随着吹来的凉风,把隆隆的雷声带到我们的耳旁。
“对,要下雨了。”母亲在一旁说道。
窗上开始出现拍打在玻璃上的雨滴,随后便是哗哗的雨声。这雨来得太让人猝不及防,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透过窗纱,落进了屋里。
“关窗户!雨下大了!”我喊道,然后关上了玻璃窗,看着雨滴成股地从玻璃上流下。在大雨中,窗外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朦胧,使人看不真切。
“早就关了。”母亲走过来摇摇头,看向我。
“她带伞了吗?”母亲问道。
我看向她,她也用无奈的眼神看向我。
“还不快去问问。”她说。
我拿出手机,却又想起这是雷雨天气,拨打电话可能会有危险。好在她放学回家的路程我们也相当清楚,虽然阿姨在外务工,有我们在倒也可以接应一下。
路上会淋雨的路程,似乎只有下公交车之后回家的那一段——于是我带上伞,披上雨衣,骑着自行车朝公交车站的方向赶去。
我赶到时,她正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双手放在椅面上,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着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水花、泛起的涟漪和朝着下水道涌去的水流,还是把目光聚焦在无穷远点,看着什么我并不能理解的东西。
“语冰?你没淋到雨吧?”
听到我的声音,她抬起头,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放心吧。没有。”
“真没有吗?”我把自行车也推到了雨棚下面,然后走到她身边:“还是淋到了一点吧。头发上、脸上,好像都有点水珠。“
“问题不大,也就是刚刚下起雨来的时候淋到了一点而已。”她摆摆手道。
“那,”我伸出手,把手里的伞递给她,“打上伞,我们回去吧。”
她摇摇头,然后扯了扯我的衣角。
“等雨小一点再说吧。”她说。
然后她伸出手指了指外面:“现在雨太大了,打伞的话……可能和不打伞没太大区别。”
“好吧。”我坐了下来,就在她的身边。
也许是错觉,我感到左边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
当我看向左侧身边的人时,她只是仰起头,望着天,同时双腿在空中摆动,画出一段又一段圆弧。
“这个椅子设计得太高了……行动不便的人或者小孩子根本坐不了嘛。”我没来由地想起她说过的话。的确,即使是按我的身高来算,脚也只是刚好能碰到地面而已。
说不定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扭过头看向我。
“你觉得现在的景色怎么样?”她问。
“景色?”
我于是顺着她的话头,朝四周看去。
雨水从灰暗的天空中降下,汇成地面上的另一片天空。
从公交站台的雨棚边沿上,织起了一面镶嵌着琉璃的薄纱。此刻的世界仿佛就只有这场雨,自己,这个站台,还有淅沥的雨声。
身旁长椅上,有一道凝视着我的身影。漫天的大雨里,只有一座小小的公交站台,还有两个模糊的轮廓。
你看着她,她望着你。
四周一片空旷。
只有淅沥的雨。
当我回过神来之后,我说道:
“很美。”
“美的事物,究竟是景,是雨,还是人呢?”她问。
我站起身,把伞递给她。
“雨小了。趁现在,我们赶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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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件事?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吗?”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因为……”我顿了顿,用余光瞄了她一眼——对方正捡起地上的一片不知因何而掉落的树叶观察。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感受到从她的方向投来的目光,我补充说:
“我把那天的问题还给你吧。美的事物,究竟是景,是雨,还是人呢?”
“那天你就没有回答我好吧?哪来的还给我的说法……”她摇了摇头,“而且,你知道的,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那……你预设好的答案是什么?”
“这就要取决于你怎么理解了。”她朝向我,笑着说道。
“我的理解?我可以理解成你希望我回答你,美的是人吗?”
“我可没说过。”
“那,”我清了清嗓子,“我就说实话吧。我不觉得我会像你想的一样回答你。”
“……哦。我倒是不意外。”沉默了几秒之后,她平静地回答我,“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了。”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说,景很美,雨也很美……但假如没有人的话,就会……怎么说呢?多少有点孤独吧?那景和雨再美,也没有意义了。”
“我倒还是不觉得意外。”她依旧平静地回答着,“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了。”
只是语气轻快了很多。
“所以,”她话头一转,脸上的笑容反倒变得不太自然,“我可以把它看作你的表白吗?”
“我是想说,你对我来说,意义真的很重大。”我低下头,躲开她的视线,“你应该会相信我的话吧?”
“没必要害羞啦,是你的话,我不会反感的。不如说,假如你真的向我表白的话,我会非常非常高兴的——”她就这样在我的身旁,朝我说着这种在青春漫画里的主角们可能要等到整个故事结束之后才能鼓起勇气说出的话,轻轻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手腕。
但是,当她的指尖碰到我的皮肤时,我却像触电一样甩开了她的手。
我只能匆匆组织语言向她解释:“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这毕竟是件十分重大的事情,我担心我还没有能力承担起我们两个的未来……我想……”
我偷偷地看向她的眼睛。我看到她的笑容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了。
我不再继续言语,她也默不作声。我几乎可以闻到弥漫在我们周围的,那种淡淡的、悲伤的柠檬气息。
树叶投下的阴影随着蝉鸣的指挥静静地摇动着。然后,从她的方向传来了声音。
我看向她。她没有抬起头,也没有哭,也没有露出任何能让人看出她内心痛苦的表情。
“……我理解。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总是为别人考虑的人。”
我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动。
“偶尔,你也该考虑下自己的意愿吧。”
“……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便这样搪塞道,“我现在可以确定地告诉你的就是,你的存在真的对我非常重要。”
“是啊。”她虽然这样附和着,却用着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我,沿着我的发丝开始移动,最后看向了我的指尖——又再一次回到了地面上的不知哪粒灰尘上。
“我一直都相信,我对你来说,就像你对我而言一样,有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重大意义。”
“而且,我没有理由去选择不相信。”
她的语调带上了些微微的颤抖:
“可……我只是……我只是很害怕。”
“我只是很害怕……在你的心里,这个意义还不够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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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
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够理解她内心的想法。她在为何而痛苦?她因什么而失落?曾经我自认对她有不逊于她自己的了解,现在的我却对她一无所知。
我悲哀地发现自己对此竟然无能为力,在知晓她的决定之后,却不能哪怕想出一个明确的理由。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曾经忐忑做出的模糊猜测成为了事实,而我却没能及时地帮助到她。
我所能确定的,仅仅只有她对我多么重要这一件事,然而即使只是想让她相信这一点,我也完全失败了。
“你之前不是说,最近你正在写小说吗?”
她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把我吓了一跳,从纷杂的念头里回到了现实。
“……是,是这样没错。”我颤颤巍巍地点头回应着,“可是,为什么现在……现在提到这件事?”
“因为朝萤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看小说嘛?”语冰抬起头,又再次微笑起来,仿佛刚刚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你看,我……也是快要……”
她在这里停顿了两秒,像是在避讳“死亡”这个词汇一样:“所以,我想至少看看你写的小说。”
“如果是朝萤笔下的故事,”她把刚刚一直拿在手中观察的那片树叶轻轻抛下,“那里的世界,一定会很美好吧。”
树叶落到了地面。只不过这次不是从枝头,而是从一位曾经热爱着世界的少女的,颤抖着的指尖落下。
但这个问题也太不合时宜了。
我憋红了脸,到最后也只能勉强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回答我身边人的问题。
“……我……我写的东西,”此时的我不敢看向她的脸,生怕看到她的表情,“如果被你看到的话,我会……很害羞的……”
预想中的追问并没有到来。相反,几声带着柠檬味清爽的笑传到我的耳中。
她伸出手,摊开在我的面前,掌心是两根已经微微有些融化的棒棒糖。
“既然这样,那……”
我看向她,却没能看到我早已习惯的笑容——只有和她的笑容一样,若隐若现的,微末的哀伤。
“和我一起。”她说。
“我们一起试一试吧。就让我确认一下,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可以吗?”
“我愿意。”
理由呢?也许是我不希望她难过,也许是我不希望她绝望,也许甚至单单只是我无法接受她选择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事实。
可是,我可以发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考虑那么多。
我只是单纯觉得,我应该接受。我只是单纯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拿起她手中的其中一根棒棒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柠檬的气息现在不仅仅弥漫在我们的周围,而且正试图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
“简直就像求婚一样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另一根棒棒糖塞进嘴里。
“不要吃太多糖,对身体不好。”
“可是我想吃。”她看向我,就像以前那样回答道,“不过,我会注意的。”
然后,我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是希望这样能让她知晓自己对我的意义一样。
直到地平线上的太阳逐渐隐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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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用手机输入还是太麻烦了。我按下电源键,屏幕便暗了下去。
假如语冰看到这些,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有怎样的想法?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开始怦怦地跳起来。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今天要做些什么呢?和语冰一起去逛街?还是说去看电影?还是说什么别的事情?她会觉得哪种更合适呢?
我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里不禁哀叹起来——如果要出门的话,那可就要被热死了。
窗台上我栽种的花花草草遮挡住部分本该从玻璃透进来的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在浅蓝色的被套上,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却完全盖不过窗外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蝉鸣。
“今天醒得这么早?”
突然的一句话打破了屋里的沉默,把我吓得一哆嗦。我转过头一看,才发现语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房间的门口。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从醒来以后没有自言自语过,这才一边用指尖一圈一圈地缠绕起自己垂落的后发,一边对她反问道:“你才是醒得太早了吧?平时这个点,你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呢。我一直都是这时候起床的。”
“今天可不一样,是个特殊的日子。”她伸出食指在我的面前摇了摇,“就和你刚刚搬来的那天一样。”
“对那天的事情你真是记得格外清楚。”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昨晚又没睡着?”
“大概……还是可以说睡着了的。”她尴尬地笑道。
“很兴奋吗?”我又问。
“当然会很兴奋的吧?你不兴奋吗?”她反问道。的确,目前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兴奋,当然,我也不会主动提起从她兴奋的表情里流露出的那一点疲惫和忧郁。
“嗯。我很兴奋。”我答道,然后立刻就觉得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平淡了。所幸,她似乎并没有对此感到些什么不妥。
“你最近怎么样?”她随口提了一句。
我想了想该怎么回答,然后才开口道:
“……我?……我最近也就那样嘛。总之就是和平时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
洗漱完毕,我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她站在茶几前。水从水壶里哗啦啦地倒进水杯中,她拿出一个处方药纸袋,从里面取出药片,然后用水送服。
“在吃药吗?所以医生给你开的是什么药?”
“好像是……记不太清了,是什么舍曲林吧。”她说。
“哦,盐酸舍曲林之类的吧……听说是,我听说吃这些药之后整个人的情感都麻木了,就是……呃,他们说的那种人麻了的感觉。”
“是吗,”她朝着我笑了笑,“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没遇到过这种现象。”
“大概是因人而异吧。”我点点头,“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毕竟是暑假,如果在正常情况下,我是想过得自由散漫一点的。”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但是呢,我觉得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所以一定要做些有仪式感的事情。”
“所以我们去约会吧。”
“……不是,约会的话……去哪?”看到她期待的眼神,我也只能妥协了,“先说好,今天外面可热了,天气预报说有38℃呢。如果是室外活动的话,我可能受不了。”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出门,而且我从来不喜欢出门。但是既然语冰希望我这样做,那我就按她的愿望来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她神秘兮兮地说道,脸上还带着笑。
我在一旁看着她的侧颜。灰尘在她的睫毛前缓缓飞舞着,于洒下的阳光中像星星一样熠熠生辉。
她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也很愉悦。可我依旧很担心——努力隐藏起自己真实情绪的她,总让我想起昨天长椅上她消失的笑容。